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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胡叔叔”的尋親工作室

發(fā)布日期:2022-01-10 16:41:19 分享

  “胡叔叔”的尋親工作室

  “胡警官,血樣有沒有收到?”

  2021年12月28日下午兩點半左右,一通電話打進了胡祥雨的辦公室,這已經(jīng)是當(dāng)天午飯后的第三通尋親咨詢電話。

  胡祥雨是四川綿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一大隊的教導(dǎo)員。2021年,為了加大打拐尋親力度,綿陽市公安局成立了以民警名字命名的打拐尋親工作室,胡祥雨就是其中之一。一年以來,胡祥雨工作室已經(jīng)幫助152個失散家庭重新團圓。

  今年42歲的胡祥雨,是土生土長的綿陽人,講起話來總是把“要得要得”掛在嘴邊。他被許多尋親者看作是“最后一根稻草”。從事尋親工作兩年,他看見的,更多是“尋親數(shù)字背后的鮮活個體”。

  39年后的認親

  2021年12月30日,44歲的陳忠林(化名)一個人拎著行李箱,來到綿陽市公安局的認親大會現(xiàn)場。

  陳忠林是在5歲時被人販子拐賣的。他清楚地記得,那是一個冬天,他迷迷糊糊醒來時,耳邊傳來火車撞擊鐵軌的聲音。窗外山脈連綿,樹林子上鋪的不是霜就是雪,白茫茫一片?;疖嚧┻^一個又一個的隧道,光線忽明忽亮——綠色的樹,白色的雪,轟隆隆的車軌聲,是他和家鄉(xiāng)連接的最后記憶。

  一晃四十年過去了,他成了家,在山東做水電工,還開起了自己的建材店。只是他心里始終有個問號:自己究竟是哪里來的?

  十五六歲時,陳忠林曾想過尋找親生父母,但又不敢報案,“擔(dān)心讓養(yǎng)父母成為罪犯?!彼檎疫^“上世紀(jì)80年代初中國哪些地方既有山又有隧道”,希望以此定位家鄉(xiāng)的方位,可惜范圍太大,無從下手,只得放棄。

  陳忠林的左側(cè)鎖骨上方有一道4厘米長的疤痕,直到現(xiàn)在依舊紅潤而發(fā)亮。在他看來,這是和過去生活唯一的聯(lián)結(jié)。年紀(jì)越大,陳忠林心中尋親的想法就越發(fā)強烈,“如果哪一天父母不在了,再來回想這種見不到的感覺,真的會后悔一輩子?!?/p>

  2021年5月,陳忠林前往山東淄博公安機關(guān)采血驗親。當(dāng)年11月,遠在1600公里外的四川綿陽民警胡祥雨打來電話,他的采血結(jié)果和綿陽當(dāng)?shù)匾粚Ψ蚱薇葘Τ晒Α业郊伊?,而且親生父母健在。

  原來,同樣是在2021年5月,陳忠林的父母通過媒體得知公安機關(guān)正在開展“團圓”行動,就主動到綿陽市公安局的胡祥雨工作室尋求幫助。在海量的數(shù)據(jù)篩查與比對中,胡祥雨發(fā)現(xiàn),一名叫陳忠林的山東人與失蹤兒童的數(shù)據(jù)有幾分相似,他隨即向山東淄博公安機關(guān)發(fā)送了協(xié)作指令,聯(lián)系到了陳忠林。

  2021年12月25日,胡祥雨通過《全國公安機關(guān)查找拐賣/失蹤兒童DNA信息系統(tǒng)》比對,確認四川省安州區(qū)王某海與山東省平原縣的陳忠林具有親緣關(guān)系。

  掛斷電話后的陳忠林一直沉默。直到那晚做夢,夢見親生母親病逝,陳忠林從夢中哭醒,眼淚啪嗒啪嗒濕透了整個枕頭。

  回到家鄉(xiāng)的愿望愈發(fā)強烈。“我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現(xiàn)在是什么情況。就算是拆了,我也想回到原來的地方,看看當(dāng)初我生活過的家鄉(xiāng)。”

  陳忠林圓夢了。

  2021年12月30日下午,陳忠林獨身一人站在綿陽市公安局會議大廳的主席臺上,一位穿著粉色棉襖的老人緩步從門外走進來??匆婈愔伊趾螅齼刹讲⒆饕徊脚芰松先?,猛撲在了他身上。

  站在角落里的胡祥雨紅了眼眶。

  這一天,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四個家庭參加這次認親大會,找回了親人。

  幫助152個家庭重新團圓

  今年42歲的胡祥雨,臉龐圓潤,鼻子高挺,一米八多的大高個,走起路來大步流星。

  胡祥雨是綿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一大隊的教導(dǎo)員,從事打拐尋親工作已經(jīng)兩年。2021年,綿陽市公安局以胡祥雨的名字成立了尋親工作室。

  胡祥雨尋親工作室位于綿陽市刑偵大隊大樓的二樓,窗明幾凈,一側(cè)墻邊倚著書架,上面整齊地排列著幾排刑偵學(xué)書籍。胡祥雨的辦公桌則放在另一側(cè),桌上擺著四臺電腦:一臺用來上公共網(wǎng)絡(luò)查閱資料,兩臺用于內(nèi)部系統(tǒng),還有一臺,是他自費買來用于人像比對的高清顯示屏。

  一年以來,在這個辦公室里,胡祥雨已幫助152個失散家庭重新團圓。而在胡祥雨還未接手尋親工作之前,綿陽當(dāng)?shù)仄骄磕暾一氐氖⒂H人家庭只在10個左右,“相當(dāng)于一年完成了十年的工作量?!?/p>

  他說,2021年,“團圓”行動幫助了上萬個家庭找到家人,“一萬個團圓家庭”對大眾來說只是一個數(shù)字,但對一個尋親的家庭而言,團圓卻重如生命。尊敬他的尋親者稱他為“胡警官”,和他相熟的尋親娃兒稱他為“胡叔叔”。

  轉(zhuǎn)入刑警大隊從事打拐尋親前,胡祥雨在警犬隊工作了二十年,他經(jīng)歷過在懸崖邊摸著巖石搜查嫌犯蹤跡,也時常頂著危險沖在犯罪現(xiàn)場的第一線。但他漸漸 “失去了新鮮感”。

  2019年,他主動申請調(diào)離警犬隊,調(diào)到了市刑偵支隊一大隊,負責(zé)打拐、尋親工作。

  “打拐尋親工作的結(jié)果要來得更直接一些?!焙橛暾f,接到線索后,深入調(diào)查,可能馬上就會見效,“很快就能幫助到別人?!彼矚g這樣的直白和簡單。

  胡祥雨工作室主要由三個民警、一位輔警負責(zé)尋親工作。平日里,尋親的信息大量從各個平臺涌入,出現(xiàn)線索后,胡祥雨和其他民警要入村挨家挨戶問詢被拐賣兒童的信息,搜索一切和兒童家庭有關(guān)的線索。有時候在一個村子摸排,就是兩三個月時間。

  每次接到尋親的電話后,胡祥雨會用筆記錄下,紙上列著尋親人的序號、地址、姓名、身份證號、聯(lián)系電話以及是否采集過血樣。每張紙的背面,是他整理、分列的提綱,供認親過程中提問。這其中包括了個人信息、家庭情況、被拐的經(jīng)歷,以及被何人拐賣、被拐至何地、賣給何人、有無被非法侵害等。

  讓胡祥雨印象最深的是他接手的第一個尋親案。

  一個自幼被拐走的27歲女孩在北京租房,她的室友與人發(fā)生糾紛,女孩作為證人被傳喚到了派出所,派出所給3人都采了血樣。而另一邊,綿陽市安州區(qū)的一對夫婦尋找女兒已經(jīng)是第23個年頭,在公安局報了案采集了血樣后,便再也沒有音訊。

  女孩的血樣入庫后,在全國公安機關(guān)查找兒童信息系統(tǒng)上立即和安州區(qū)的這對夫婦血樣信息高度吻合。系統(tǒng)下達了指令:北京的這位女孩和綿陽市的一對父母高度疑似親子關(guān)系,需要進一步核查。

  胡祥雨記得,自己把DNA比對成功的消息告訴那對父母后,他們帶著孩子小時候用過的奶粉桶、鈣片盒和幼時穿過的衣服驅(qū)車而來,跪倒在地,在他的辦公室里哭個不停。從那時起,胡祥雨便暗自下定決心:一定要把尋親這件事,做到自己能做到的“最圓滿”。

  “高手”的細節(jié)

  胡祥雨也是人像比對的高手。

  他說,在刑警隊的長期工作培養(yǎng)了自己敏銳的偵查能力:他曾數(shù)次參與無名尸體的比對,有許多次,電腦系統(tǒng)和專門負責(zé)人像比對的同事都束手無策,他通過死者臉部的微觀特征,成功鎖定其身份信息。

  而人像對比正是尋親過程中的重要手段。

  胡祥雨通常要考證尋親者面部的細節(jié)特征,哪個部位有傷,哪個部位有痣,都要一一對比。

  “電腦只能給你提供一個范圍,其他的細節(jié)都要靠人工手動去識別?!焙橛暾f。

  2021年11月,胡祥雨接到山東臨清市34歲男子李子新的求助:1985年前后,自己的母親懷孕期間被拐賣后嫁到了山東臨清市一戶人家中。在他一兩歲時,母親逃離了山東,從此便斷了聯(lián)系。10歲左右,養(yǎng)父在去世前告訴他,他可能是四川人,而唯一的線索是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。

  對于自己的身世和記憶中面貌模糊的母親,李子新有著諸多疑問:為何母親當(dāng)年一個人逃跑?這么多年母親找過自己嗎?母親現(xiàn)在還好嗎?因為不解和氣憤,母親那張泛黃的照片曾被李子新撕成了兩半,又因為不舍,仍然留著母親模樣的那一半照片。

  這是一張巴掌大小、泛黃的照片,污漬斑點遍布照片,畫面中央的女子站在一棵橘色果實的樹前。照片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之處。但胡祥雨注意到,照片中女子的雙眼大小不一,右眼角處有一道淺色的疤痕。

  憑借著這個特點,胡祥雨從一百多個相似度符合要求的戶籍照片中鎖定了一位眉眼、疤痕和照片高度相似的綿陽三臺縣老人。隨后,通過多次下鄉(xiāng)核實與DNA比對,胡祥雨幫助李子新找到了親生母親。

  2021年12月30日下午的認親大會上,李子新也擁抱到了過去只存留在記憶中的母親。

  DNA比對也在2021年成為了尋親工作的重要手段之一。胡祥雨介紹,通過全中國的DNA庫來分析被拐兒童的親屬有可能在的省份,同時,通過入村入戶摸排進行祖籍分析,判斷被拐兒童及父母的年齡和輩分,再進一步確認其家中是否有被拐、走失兒童。

  2021年,通過這種方式,胡祥雨的尋親工作室找到了本地失蹤兒童二十多個,幫助外省兒童十多個。

  修補隔閡

  對于胡祥雨而言,最難的不是尋親的過程,而是如何幫助尋親的人修補長達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隔閡。

  并不是每個家庭的尋親結(jié)果都是圓滿的。在2021年12月30日的認親大會開始兩小時前,胡祥雨接到了一通電話:有一位孩子突然不愿意認親,臨時跑了。

  這樣的事情并不少見。就像這次認親大會,有原定赴會的尋親者,雖已成功與親生父母比對DNA,但突然怎么也不愿赴會認親。

  “他們自己還是有防備心的,我們沒有經(jīng)歷過人家受到的那種創(chuàng)傷,有時候可能無法理解?!焙橛暾f,“每一個被拐賣的小孩背后都有著破碎、悲傷的家庭。”

  就像胡祥雨著手的第一件尋親案。在確認相關(guān)身份信息后,他給女孩打去了電話。據(jù)他回憶,剛開始,對于自己身世一無所知的女孩完全處于吃驚的狀態(tài),甚至質(zhì)疑胡祥雨是騙子。胡祥雨提供了各項證明,女孩也向養(yǎng)父母確認了自己的身世。但女孩仍然一直猶豫,不愿認親。

  “她和我說,‘我就在這生活了,我也不愿意去改變現(xiàn)在的生活狀況’?!焙橛暧X得,不肯認親是人之常情,“兩個陌生人突然跟你說,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,你會有什么樣的反應(yīng)?對很多人來說,需要有思想轉(zhuǎn)變的過程。”

  胡祥雨花了七個月時間勸說女孩認親。

  他察覺出女孩對于認親事件的敏感,便小心翼翼地試探。工作間歇,他給女孩發(fā)信息問候,“吃了沒?”“這兩天生活怎么樣?”“思想上有沒有轉(zhuǎn)變?”“愿不愿意和父母相認?”

  在女孩最終要認親的前一天晚上,擔(dān)心女孩心態(tài)仍會起變化,他自費請女孩吃了火鍋,當(dāng)面看看女孩對認親的反應(yīng)。由于頻繁地與認親者溝通,他的妻子甚至質(zhì)疑過他:每天都在和網(wǎng)友聊什么?但在他自己看來,只有獲得尋親者的信任,讓尋親者放下戒備,認親才有可能成功。

  經(jīng)過七個月的勸說,女孩來到了認親現(xiàn)場,和親生父母一起翻看幼時照片時,她終于在這對“陌生人”面前露出了“最真實的笑容”。認親結(jié)束后,女孩帶著家人們?nèi)ケ本┑母鱾€旅游景點游玩。

  傳給胡祥雨的照片里,女孩和媽媽站在一起,眉眼相似的兩人都對著鏡頭燦爛地笑著。

  也有“無論如何都不愿認親”的人。胡祥雨記得,鄭州有一位40歲男子的電動車被小偷偷了,該男子報警,警方找回電動車后,對電瓶車進行了勘查,從上面提取了DNA信息。結(jié)果讓人意外,小偷沒有被比對出來,男子的“失蹤兒童”身份卻被比對了出來:他的父母曾經(jīng)報案,采集的血樣入了綿陽當(dāng)?shù)氐难獛?。?dāng)時男子的父母已經(jīng)去世,去世前交代自己的一兒一女找回被拐的那個孩子。

  胡祥雨聯(lián)系到當(dāng)事男子,后者卻并不愿意認親。他那對急迫認親的親生兄妹只好隔三岔五就給胡祥雨打電話,“問我能不能再做一下工作,現(xiàn)在父母都不在了,就是想兄弟之間認一下,走動一下?!比欢橛杲o男子做了幾個月的工作,對方的回應(yīng)仍然斬釘截鐵:“我現(xiàn)在過得挺好,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,我絕對不會認親的。”

  “我只能安慰尋親的兄妹緩一緩——人的想法是會變動的,可能現(xiàn)在是這種心態(tài),有可能再過兩年因為什么事件出現(xiàn)心態(tài)變化。這樣一份工作只有慢慢地去做引導(dǎo)勸解,才有可能看到改變?!?/p>

  “尋親”仍將繼續(xù)

  胡祥雨如今已是刑警大隊里出了名的“尋親專家”, 但仍然還有很多無奈的時刻。

  尋親工作存在大量歷年積案,時間久遠,給尋親增加了難度,“很多照片是幾歲甚至幾個月的照片,而幾十年過去了,識別起來太難了?!焙橛暾f,許多尋親者與親人離散十年以上,尋人線索可能只是一個模糊的地名、人名,甚至是乳名、綽號。有時尋人的辦法都使完了,資源都用上了,也不一定有結(jié)果。

  “DNA比對成功”也往往只降臨在“幸運兒”身上。胡祥雨說,在目前采集的500人血樣中,只有五十分之一的概率能夠直接通過DNA比對到其父母,還有五十分之一的概率能夠分析到其親屬。剩下的,就成了懸而未決的尋親案。

  “有些工作你可能做了十分的努力,最后只得到一分的結(jié)果?!庇袝r候,胡祥雨與工作室的其他民警入村排查了兩個月,卻未得到絲毫線索,尋親的工作又如同“針掉入大海里?!?/p>

  許多尋親者把胡祥雨當(dāng)成了“最后一根稻草”。他們會不斷給胡祥雨打電話求助,甚至語氣極度卑微。在這種時候,胡祥雨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。“很多尋親案件是外省的,我們既立不了案,也沒法深入去查?!?/p>

  胡祥雨解釋說,如果分析戶籍分析到了某個省的某個村,自己只能通過發(fā)協(xié)助函到當(dāng)?shù)兀?dāng)?shù)赜嘘P(guān)部門怎么做,他無法決定?!叭绻麑Ψ街匾曔@個工作,或是碰上熱心腸的警察,他可能會給你深入調(diào)查一下?!?021年,胡祥雨發(fā)了上百條協(xié)查函,而收到反饋的只有幾十條。

  在胡祥雨工作室尋親的兩個微信群里,至今還有七百多人在尋親。談起下一年的計劃,胡祥雨聲音洪亮地說:“‘團圓’行動結(jié)束了,明年的尋親還是要繼續(xù)的嘛!”

  工作室的墻上掛著一塊藍底的牌子,上面寫著,“胡祥雨工作室已幫助152個失散家庭重新團圓”。

  2021年12月30日下午,認親大會結(jié)束后,陳忠林坐在休息室的沙發(fā)上發(fā)呆。談起認親之后的心情,陳忠林淺淺地笑了笑說,“感覺很平靜,一種踏實的平靜?!遍L長的走廊上,陳忠林被父母、親戚簇擁著,走出了認親大會的大廳。和來時不同的是,陳忠林不再是一個人。

  2021年12月31日晚上九點半,和母親相處了一天的李子新給胡祥雨打來了新年祝福的電話。電話里,李子新講述自己回到瀘州老家見到了父親,也和母親進行了深聊,多年來心里的疑問和苦楚總算釋然。

  李子新說,母親七十歲大壽時,一定會再經(jīng)過一次綿陽,再來看看幫助自己實現(xiàn)團圓的尋親工作室。

  “他也在慢慢接受自己的母親。這么多年了,時光會淡化一切的,不是嗎?”胡祥雨感嘆道?!斑@些家庭的不幸都很相似,他們的經(jīng)歷肯定已經(jīng)無法改變了,但是人總是要向前看嘛,總會越來越好的?!?/p>

  新京報記者 周思雅

  【編輯:王禹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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